《乌蒙山记》是诗人、作家雷平阳一部以精神和物质地理为背景构筑的散文随笔集。书中的“乌蒙山”仍然是用来谱写个人精神史的密室或自我放逐之地。其间,雷平阳不仅不止于叹息,更多地直面现实,尤其善待笔下的每个人物,在一种犀利的隐忍静穆与深切的时代关切之中,文学化和寓言化状写人间指向未来,既是对万物、对人间、对尘世所有的生灵有着一种深沉的热烈情怀,更以一种冷静而沉潜的方式呈现精神与现实的基本状况。
《乌蒙山记》为诗人、散文家雷平阳以精神和物质地理为背景构筑的散文书写。在充满象征、隐喻的书写方式中作者将自身移入天地万物,移入已知与未知。同理,也把万物与天地人等移入自我,移入笔下的人物,从而构建起自己精神史写作的别样文学世界。作者语言粗粝、密实,细节庄重、锋利而富有痛感,引领读者在大地生长的低吟与天空酒歌的欢唱中同叹息共忧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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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乌蒙山记》不仅是一部独特深厚、颇具思想穿透力与丰富语言性的散文随笔集,更是作者精心构筑的一个别样的文学世界。作者将炽热的情感注入细节,融抒情、叙事、梦幻与沉思于一体,将沉痛之意挟裹在时代背景的投影中,为如何面对时代、理解现实、想象历史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证据。
《乌蒙山记》是诗人、作家雷平阳一部以精神和物质地理为背景构筑的散文随笔集。书中的“乌蒙山”仍然是用来谱写个人精神史的密室或自我放逐之地。其间,雷平阳不仅不止于叹息,更多地直面现实,尤其善待笔下的每个人物,在一种犀利的隐忍静穆与深切的时代关切之中,文学化和寓言化状写人间指向未来,既是对万物、对人间、对尘世所有的生灵有着一种深沉的热烈情怀,更以一种冷静而沉潜的方式呈现精神与现实的基本状况。
短歌行 /001
距离东川十公里 /003
弑父 /005
滇川道上 /008
宴席 /009
空信封 /011
在巧家县的天空下 /013
鹦鹉 /017
烟云 /018
论个人主义 /020
作为人质的国王 /022
坛子 /023
血案 /026
嚎叫 /028
泥丸 /033
回乡记 /043
出发 /050
清晨 /052
中午 /055
夜晚 /057
从镇雄到赫章 /058
山坡 /060
两个木匠 /067
…………
彩虹 /200
日落渡 /214
上坟记 /221
农家乐 /238
自 序
在诗集《基诺山》的序言中,我写到了乌蒙山的地震。当时,我还没有开始这本寓言式随笔的写作。它们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呢?我想,这本书就是那场地震在我体内绵绵不绝的余震。也可以说,那场地震,两年之后,才在我的身体里产生毁灭性的颠覆、难以言说的死难和迟到的拯救。
在一些读者的阅读经验中,我一直都在书写“故乡”,甚至有读者认为,我的所有文字都与昭通有关。其实不然,我书写故乡或者昭通的文字非常有限。感谢人们的误读,它没有给我造成任何伤害,相反,这成了我写这本书的缘起之一。至少,我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写一本有着大量的故乡地名的书了。多年来,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有精神出处的写作者,天空、云朵、溶洞、草丛、异乡、寺庙、悬崖,凡是入了我的心、动了我的肺腑的、与我的思想和想象契合的,谁都可能成为我文学的诞生地。但我从来没有纠缠于“此地”或“彼地”,我认为,类似的纠缠,与创造力的没落没有什么不同,只会让自己的文字丧失一百座天堂。为什么我的文字只能属于某个地方、某些人、某种狭隘的审美?在我的经验里,文学有着神圣的母语,但它不能拥有永恒的故乡。写作本书的过程中,当我把目光投向乌蒙山,当一个个乌蒙山地区的地名出现在纸上,必须坦白交代,《乌蒙山记》仍然像我的《云南记》和《基诺山》一样,它里面的乌蒙山仍然是我用来谱写个人精神史的流放地或密室。我在自己虚构的王国中生活和写作,大量的现实事件于我而言近似于虚构,是文字的骨灰在天堂里纷纷扬扬。采用真实的地名,乃是基于我对“真实”持有无限想象的嗜好。当然,大量使用乌蒙山的地名,也包含了我怀抱着的、一些人感受不到的深情。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写作,它可能会让我在以后的时光里陷入忏悔与自责,我勠力为之,因为我也想在未来因它而得到一份违禁般的宁静与沉默。
本书的篇什,大部分可以划入荒诞的寓言范畴,可以被一再地改写,亦可让其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状态,一如残稿。这不是我对文本和读者的不尊敬,一切正好相反,我尽力地写了,但它们没有获得完成的机会。
雷平阳
2016年春,昆明
像一只鸟、一匹走兽一样,在大地上漫游——这不是“云南”,这就是他的世界——我想统计一下,他在他的周游中到底在找什么?他不是在找一座容身的庙。他是在庙起庙废、残垣断壁中参悟世间法。
——李敬泽
他以诚恳的地方性视角,有力地抗拒了世界主义的喧嚣,正如他的目光在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间移动,同样能够发现令人惊骇的人生面貌。他的语言粗砺、密实,细节庄重、锋利而富有痛感。
——谢有顺
以风尘仆仆的行旅风格,测量大地的胸怀和灵魂的重量,雷平阳的作品见证了一个成熟而谦卑的写作者,回到事物本身,钻探人心与世界的出色能力,也为今天的作家如何反抗苍白的纸上的文学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证据。
——《人民文学》《南方文坛》“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”年度作家授奖词
雷平阳就是一个天堂的守望者,一个密室的冥想者。他的文风是抑郁顿挫,整体风格是沉郁的。他所有的隐喻、双关以及一个个寓言,直面怪力乱神的人间,却又对人间充满善意。
——张燕玲
墨西哥有句民间谚语:“他们试图把我们埋了,但不知道我们其实是种子。”可对于天坑底部麻风村里的人们来说,他们真的一度被埋葬了,而且他们不是种子。
“麻风病”说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,这不是谎言,麻风村里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过名字,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出生的。他们没有床位,没有编号,也没有医生和护士按时来给他们进行检查、督促他们吃药,他们就是他们自己的祖先或儿女,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或死神。在他们记忆的源头上,那是一个近乎混沌未开的时空,当人们发现他们可以用快刀剁下自己的手指以供别人取乐,而且他们身体的很多部位正在腐烂而他们一点也不在意的时候,特别是当人们洞察到他们的心灵已经死了,像用钉锤从木头中取出生锈的铁钉那样,他们就被医生和民政干部从火热的生活现场,连根带蔓地剔剥出来了。把他们安顿在什么地方才不至于把病症传染给别人?飞地、禁地和山洞都已经住满了革命者和躲避革命的人,悬置在空中的阁楼尚未建成,通往月亮和火星的栈桥还只存在于诗歌作品中,人们一时想不出来,应该把他们送到哪儿去。最先想到天坑的那一个人,其实他最初想到的是火焰和天堂。他在办公室里拍脑袋,长吁短叹,急得团团乱转,最后才自言自语地说:“唉,真想把他们一把火烧了,直接送到天堂去!”没想到,“天堂”这两个邪劲十足的字,从他的舌头上慢慢滑出的一瞬,这位仁兄突然眼前一亮,迅速想到了天坑。天堂和天坑都是没人亲身去过的地方,天堂不知道在哪儿,天坑则就在距县城不远的乱山丛里。
当年运送麻风病人的人,要么死了,要么继续保持着沉默。可以想象,由于担心传染,这些麻风病人差不多是被锁进棺材一样的器物里,从不同的乡镇,以不同的运输工具,很快就被运送到天坑旁边。人们先是往天坑里扔石头,确认天坑是有底部的,不是无底洞,特别是当他们扔下去的石头还惊起了一群群飞鸟,他们就往天坑里扔下了玉米、水稻、土豆和各种蔬菜的种子,同时也扔下去了一批农具和很多的阿司匹林及一些止痛与消炎的药。然后,他们把麻风病人装进了竹箩筐,又再把竹箩筐系到一根根长绳子上,这才轻轻地,慢慢地,把竹箩筐垂直地放进了天坑里。开始的那几年,有人按时来到天坑边,像天女散花那样,往天坑里撒放药物,后来,见天坑里无声无息了,人们慢慢地也就把天坑和天坑里的人们忘记了。天坑里升起的炊烟,没有人看到,看到的人们也装着没有看到。那些年头,人们忙着名目繁多的各种运动,天坑之上,四海翻腾云水怒,五洲震荡风雷激,人们的每一块肉、每一根骨头、每一个大脑里的想法,全都被放到熔炉里和照妖镜里,一一地进行锤炼和甄别,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,变成了自绝于人民的垃圾,也有很多人百炼成钢,成为时代的中流砥柱。
时间和时代,它们忘记了天坑。天坑里风平浪静。天坑上面的人,谁也没有想到,天坑里有一个溶洞,里面不仅吹出清风,还有一泓溪水流出来,浇灌着天坑里的一片沃土。这些遭到鬼神诅咒,被世界彻底抛弃的人们,本能地搭起一座座窝棚,开始用露出白骨的双手垦荒种地,顽强地把残肢断体存活了下来。一个未解的谜团也因此出现了,这些有着扁平的鼻子、没有双眉和时刻都可能失明的人们,除了早期服食从天而降的简单药物之外,没接受过二苯胺化砜之类的任何药物治疗,但他们的病症竟然奇迹般的不治而愈。医疗与人道问题变成了八卦问题,当他们在天坑里组成家庭,生儿育女,或以家庭的方式静候着病症的消亡,或以天伦的快乐化解着天坑里的孤独,时间与生命的对峙关系,也迅速地幻变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,并上升为上苍对他们的体恤与恩赐,停止下来的时间让他们避开了更多的苦难。所以,当天坑之上的世界稍稍平静,他们便从天坑的底部,凿石筑基,于绝壁之上修了一条小路,通到了世界上。他们没想过一定要向世界重新报到,更没想过要以道义和弱者的身份占领人性世界的制高点,就连重拾做一个常人的尊严他们也未必想过,他们只想让自己的子女有一间上学的教室,但当他们的头颅从天坑里冒出来,他们还是把世界吓了一跳。世界没有饶过他们,时间和疾病却把砍向他们的刀剑收了起来。
一个从天坑里背着书包上来的少年,向我描述过他第一次看见彩虹时的情形:“我以前只知道天空是个窟窿,太阳和月亮总是一闪而过。我不知道天上还有这么美丽的彩桥,第一次从天坑里出来就看见了它,我向它疯狂地跑去,结果自己不小心撞在了一棵树上……”这个少年,我视其为时间的孩子,他从母亲的子宫里平移到时间的小腹中,经历了漫长的孕育期。他对高山、大河、田野、云朵、彩虹、地平线和市集,有着天生的朝圣之感,这是上苍给他的基本人权,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明白,如果他的父母以及邻居没有被扔进时间的黑洞,继而躲过了焚毁之厄,对他来说,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会是子虚乌有。所谓时间的孩子,也只能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。
六
把一群人死里逃生的福报,归功于游离于时代之外的时间和空间,可以让很多人拒绝忏悔,甚至会让那些具体的执行者感到自己才是这群人的恩人。在《疼痛:无人想要的礼物》一书中,苏格兰医生罗伯特·洛克兰把防治麻风病的斗争核心确定为“一场宗教运动”,发起了“一场反对流行日久的社会对麻风病患者施以污名的运动”,他雇用两位麻风病患者在他家里工作,一个做他的私人厨师,另一个做花匠。同样,有着“麻风病学之父”称号的挪威医生丹尼尔·科尔内留斯·丹尼尔森,为了实验,他将麻风病媒介物分枝杆菌,通过皮下注射注入到自己和四个同事身上,结果发现他们五个都没有染上麻风病。与之相反的是,到了1985年,《疼痛:无人想要的礼物》一书的作者保罗·布兰德来到中国南京,发现大多数医生出于害怕仍然不敢医治麻风病。当中国医生看到布兰德拥抱麻风病人时,忍不住“倒吸了一口气”,人们坚决不相信布兰德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曾经染上麻风病的人。麻风病的“污名”仍然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中国大陆的上空。
时间替一些人开脱了罪责,让有罪之身获得了一颗安稳之心。但从那个自称“麻风病”的人拒绝与我再次面谈这一事件上可以看出,时间延至2014年秋天,“天坑事件”仍然不是一个可以公开谈论的话题。三不朽人物王阳明说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,我们的心中仍然还有破不了的贼,这有承担不起的麻风病的污名之累,亦存在着对某些暴行和心头之病的掩盖与讳疾忌医。在从镇雄辗转贵州毕节乘飞机返回昆明的途中,我一直在想,当总是以扼杀我们为荣的时间终于对我们网开一面,既给了麻风病人度过死亡之劫的天赐之机,又给了我们审查和修正自己行为的巨大空间,我们有什么理由仍然把天坑视为死亡的深渊?它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桃花源和乌托邦,那些时间的孩子,他们的未来不该继续在午夜的街头放浪形骸,也不该仅仅颤抖于大自然的彩虹之下,他们也许一时难以娶一个医生的女儿为妻,但人性与世道的彩虹,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他们。
日落渡
在大江掉头的地方,往往都会形成滩头,滩头上往往也会有一个个古老的村镇。金沙江劈山剁岭,但也有臣服于乌蒙山或凉山的时候,甚至在狮子山这座小山的脚下,它也难以击垮铜墙铁壁般的石崖,只好掉头向南。因此,在狮子山的对岸就有了芭蕉滩,芭蕉滩上就有了一个名叫日落渡的村庄。
村庄叫作日落渡,不是说这儿是太阳落下的地方。村庄以前没名字,抗战时西南联大偏安昆明,学校曾遣派了一批学生到乌蒙山地区搞田野调查。其中一位,只身来到日落渡,见这儿四面崇山阻隔,金沙江水急,远听不见战乱的炮声和啼哭,近看不见邻村的炊烟和半个人影,几十户人家或耕或渔或猎,芭蕉和竹林丛中,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。所谓田野调查,听一些操着晋地方言的老人说来说去,除了祖上搬迁之路的迢遥艰辛有些意思外,其他就平平无奇,这人心想,就此作文,必然有仿制《桃花源记》之嫌,且新意全无,便没了著文之心,整日与村民饮酒、唱歌、跳舞。逢到他唱歌时,就将清光绪三十三年(1907年)学部图书局印行的初等小学乐歌教科书上的《击壤歌》一唱再唱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帝力于我何有哉!”唱得多了,村民就知道“日入”即“日落”,有太阳回家的意思,晋人流落边地,内心思故土,一伙人酒桌上议过,就把村庄取名日落渡。
日落渡至今也没通公路,但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,一天,急匆匆来了一群人,又是人口普查登记,又是访贫问苦,又是村庄的发展规划,弄得日落渡沸腾了好久,差点难以重归平静。这群人走后半年,又来了一些人,放下斧头、砖刀、锯子和墨斗,就号召全村人去山外背水泥和砖头。水泥和砖头背回来,根据那群人的头头的命令,全村人又摆渡过江,上了狮子山,取石的取石,伐木的伐木,弄回了无数的石头和圆原木。最后,经过一个月的繁忙施工,在村子中央的平地上,建起了一幢砖混结构的大房子。房子落成,一阵鞭炮,匾上的红布掀开,上面的文字是:日落渡供销社。之所以要在此设这个机构,头头说,日落渡还处在封建社会时期,必须让它一夜之间进入社会主义。
有了供销社,彝人李海明也因此从县供销社被派到了日落渡来当售货员。那时的日落渡属边远地区,为防止不良势力的渗透,组织上还专门给猎人出身的李海明配了一支老式步枪。有些乡下人到城里工作了,如果组织上想让他再回到乡下去,不给个官职,那肯定很难做通他的思想工作,李海明不一样,他把县城当监狱,一听让他来日落渡,高兴得向供销社主任又是敬烟又是鞠躬,嘴里千恩万谢。从小在山水间成长、狩猎、喝酒、游荡,山水是他的生死场啊。于是,调令一下,经过短时间的扫盲班培训,李海明扛着步枪,神采飞扬地就来到了日落渡。他一来,组织上安排,盐巴、散装白酒、煤油、香烟、布匹等一系列日用和农用物资,也随着人背马驮,源源不断地运抵日落渡。这些东西在货柜上一陈列,流光溢彩,日落渡人便排着队来参观,李海明便得意扬扬地向人们讲解手电筒、刮须刀和香皂牙刷等稀罕之物的用途和使用方法。听到人们啧啧有声,他就从坛子里打出几斤白酒,叫人们尽情地喝。人们喝醉了,就在供销社的门前倒头便睡或又唱又跳,醒了,又接着喝,无休无止,比过年还兴奋,还热闹。
这种生活正是李海明想要的。到县供销社工作以前,他本来是乌蒙山上的一个猎人,无羁无绊,自在得像一朵封建社会时代的白云。有一天,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只虎,便一路跟踪,几次想射杀,都不是良机。没想到,这只老虎路过一座村寨的时候,村边的山路上,迎面就碰上了两个刚到村里来搞宣传的工作队员,两个人吓得浑身瘫软,老虎一跃而上,将其中一个咬成重伤,叼起另一个就往山林里走。老虎的身子刚刚进入林中,李海明的枪响了,虎头开花,一击毙命,嘴上叼着的人掉在地上半天才苏醒过来。为此,李海明被授予“打虎英雄”称号,还出席了在昆明召开的一个表彰大会。摘掉胸前的大红花,猎人李海明摇身一变,成了县供销社的保卫干部。那时候,同村的人都替他自豪,他的一个小阿妹,还特意亲手给他缝了一套新衣服,山一程,水一程,送到县城来,而他似乎也从人们的掌声和笑脸中,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生活的滋味。特别是给他授奖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领导,听说是位将军,拍着他的肩,亲切地跟他说:“你这个小鬼,是当代武松啊,比我年轻时强多了,我只是杀了几个人,你却把老虎杀死了,好好努力,继续为人民杀老虎,如果杀得多,我亲自来看你,继续给你发奖状……”一席话听得李海明热血沸腾,还以为到供销社工作,任务就是继续杀老虎。杀老虎,每月又定期可以领钱领粮票,何乐而不为?殊不知,到单位一报到,领导说,他的任务不仅仅是杀老虎,平常就是坐在大门边的值班室,有人来,就问问,防止有坏人破坏正常的革命秩序,当然,如果供运科要往边远的基层供销社送货物,他就去护送,护送途中如果遇到老虎,杀上几只也不是不行。可是,几年下来,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值班室。供运科送货,叫的人工都是些与他同样出身的人,根本用不着他去护送。他想去,那些人晃晃手里的猎枪,说不用,他也就不好再坚持。
请日落渡的人喝酒,第一个月,工资领下来,李海明便如数结清了。几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,国家的财产是国家的,只有国家一定要给他的,那才是他可以自主支配的。而且,开始的时候,热情好客的日落渡人请他去家中做客,不管吃好吃坏,他都按政策规定执意要付相应的费用,有的人家勉强收下了,有的人家,男主人红着脸,大声地吼:“李同志,如果你要这样整,老子以后再也不去供销社,也请你从老子家的门洞滚远点!”李海明隐隐觉得他妈的政策规定也太不讲人情了,而且也不符合乌蒙山千年不变的山规,不像老子李海明行事的风格,于是,同样红着脸:“你吼个啥,不收就不收,你以后去供销社,饼干、花生下酒,老子也免费!”胸脯咚咚咚地拍,豪气干云。接下来发生的故事,也果然像李海明自己所言,村里人到供销社去,饼干、花生下酒,统统免费,供销社成了日落渡人的公共场所,大事小事几乎都要在供销社的酒会上议过才算事。村里有个人叫刘高,上过几年学,有次与李海明讨论什么叫共产主义,李海明酒多了,说共产主义就是说,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,人民想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。刘高就说,比如酒、红糖、白布,都可以拿了就走?李海明点头称是。
那时候的管理工作据说比较严格,但在山高皇帝远的日落渡,很多事就不一定了。再说供销社的任务不仅仅是销售,李海明的另一个任务是把销售回笼的资金,用来收购各种山货药材和土特产。有时候人们甚至可以在相同的价位上,登记后,以物换物。也就是说,在日落渡供销社,李海明的任务是将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日用品售出,然后回收干竹笋、茶叶、葵花子、鱼干、杜仲之类,收支是否平衡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账目清楚就可以了。在扫盲班上,李海明学过一些账目方面的知识,但远远不够用,他想过请刘高来帮自己,刘高也曾毛遂自荐,不过,他还是决定自己的事就由自己做,就算做得像天书也不麻烦别人。事实上,李海明的账本也果然做得像天书,比结绳记事强不到哪儿去,更过分的是,记一段时间,记烦了,他干脆就不记了。有人来买布,说家里老人死了,等着做寿衣,但钱要等春茶上市,他挥挥手,叫那人记得一定要还上;有人来买针线之类的小玩意,说赊着,他更是不以为意,一杯酒下肚,谁买谁赊,脑袋里全变成一团乱麻,哪还记得清楚。不过,民风并不油滑的日落渡,绝大部分的人,赊的账,总是会还上的,还的时候一般还会对李海明深谢有加。要命的是,每天都有人聚集到供销社,酒一喝起来,就没完没了,喝到兴奋处,岂止饼干花生,很难卖出去的各种罐头,收购进来的鱼干、葵花子、火腿,什么都可以拿来下酒。地上的花生壳、糖果纸、葵花子壳堆了一层又一层,脚踩上去,软绵绵的,有下沉之感。半年后,县供销社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,发了那么多货过去,没有返款,回收的山货也少得可怜,就叫了一个干部到日落渡来看看。日落渡不通电话,那人上了门,半醉半醒的李海明才知道单位上来人了,心头一虚,操起床边的步枪,就把那人逼到了门外。
坐在供销社的门前,可以看见白光闪闪的金沙江。这条大江的上游寺庙林立,由此被人们称为翻卷着经卷的大江。可是,在日落渡一带,岸边没有寺庙,没有小和尚黄色的队伍,江只是流水的漕道,岸只是石头、竹子、芭蕉、庄稼和荒草,密实而又漫漶地遮蔽着的土地。李海明把县上来的人逼出来,突然把枪一丢,对着大江跪了下去。县上来的人,胸前没了枪管,发白的脸庞渐生红色,但还是一个转身,跌跌撞撞地走了,回县上去了。李海明跪了一阵,站起身来,供销社的门都没关,就去找刘高。他想让刘高帮帮他,把供销社里的东西全部分给日落渡的人们。刘高不敢帮他,他就一个人干,认真地将东西分成几十份,当天夜里,散发到了每户人家的门口。第二天,县供销社和公安局的人都来到了日落渡,供销社却人去楼空。李海明散发的东西,人们一一交还回来,李海明和步枪却下落不明。多年后,有人说在乌蒙山上看见过这个人,狩猎为生;也有人说这人去了凉山;最可靠的说法,那晚的后半夜,金沙江边上传来了一声枪响,李海明肯定是自杀了,被江水冲到大海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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